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
  蒹葭萋萋,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
  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

  这是很多人在《诗经》中最熟悉的一首,画面很美,没有爱,没有恨,只有追求,有点彷徨却又不放弃,是《诗经》的一个典范,留下了中国最完美的古典情感,没有哀怨,没有愤怒,那么淡淡的。
  不论客观环境多么艰难,主观心愿上一直相信着希望。大多ang韵的诗词,都带有这种“哀而不伤”的感觉。也因为《诗经》是歌曲,所以韵脚的重要性,远比我们单看文字时要大,它要考虑发声后的效果。

  《诗经》是彻底的农业社会审美,站在土地上的农耕文明坚信有稳定的自然周期,而他们认为情感也是如此,会和自然一起循环:冬天万物枯萎后,万物复苏的春天就一定会来。所以,《诗经》会“哀而不伤”,无论多么悲哀,最后都不会绝望,这是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所特有的韧性,根植于我们的基因中。
  《诗经》中只有人,《楚辞》里只有神,前者是整体的古典和稳定,而后者因在南方,食物丰富,生存容易,所以情感会比较强烈,颜色也比较绚烂,是浪漫和激情。以后千年来的文人,无非就这两个方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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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再到汉代,蒋勋在书中选了汉乐府中的一首《上邪》,直中心怀:
  上邪,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。山无陵,江水为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。

  在农业伦理中,允许男子多元选择,而女性失去了选择权,这是一种时代悲哀。这么一首诗,我最初以为喜欢的人是恋爱中的人,是男女之间的誓言,但看完蒋勋的注释,才发现热泪盈眶的很有可能是几十岁的老妇人。
  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,而男人带兵打仗牺牲,女人守寡十几年,并将孩子培养成人,众人夸她贞节,这样的情节在中国的戏剧里比比皆是,只是少了她背后的默默落泪。看这些剧的她们,可能生活也很艰难,可能丈夫也已不在,可能有着正在带孩子的辛苦,她们之所以可以反复地看这戏剧,其实不是看戏,而是看自己。每天辛苦的劳作,夙兴夜寐,靡有朝矣,唯一能面对自己的时刻,可能就是在戏台中。
  而且,中国的戏剧中,不管女主角多么苦,多么穷,可头上的装饰往往却很华丽,对比着看看台下观众的蓝布加补丁,我们也大概知道为何如此打扮,因为华丽的不是台上的人,而是台下人心中的自己。
  台上的人,不论多么华丽,到了后台,也许又会小心翼翼地换上了蓝布加补丁,生怕弄坏了戏装,也许还要忍受丈夫的争吵,或者公婆琐事,这是农业伦理中所形成的,女性在常年劳苦中建立的一种属于自己的生命价值,或者是在农业伦理社会中缺乏主动选择权时,女人对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实现。
  这大概,便是读蒋勋的书,常常带来的思考。

  汉后是三国,而有才气的人,似乎都出生在三国,这些人如果生活在汉代,则就必须安分,因为在农业文化里,才气会让大家不安定。所以四百年的汉朝没有出现什么竹林七贤,一到三国时就都出来了。所以汉武帝之后,就没了多少名将,不是人不行了,而是不需要了。从美学上讲,乱世是释放才能、塑造英雄的极好机会。
  再往后的唐代和宋代,其实也很不一样,宋代的史官很在意伦理和道德上的角色,在意了就会制定规矩,而一个规矩越来越多的文化,到最后就少了创造力,明清亦是如此。创造力太强的文化,自然就会很野,也很残酷,所以唐代有激情,富有美感,宋代就软弱多了。唐代会承认物竞天择规则,所以曹操和武则天,在唐代是可以被歌颂的。而到了宋代,就非常忌讳违背伦理的人,所以这两个人的形象在宋朝被彻底改变,一些不好的东西就慢慢加到了曹操和武则天身上,恐怕已再难翻身。
  这样来看,三国虽是分裂的局面,但出了很多有才能的人,人们的才能被激发了,所以这个分裂只是在内部。对外来讲,曹魏不断往北方打,蜀汉不断往西南打,孙吴不断往马来半岛打,整体上看,这时期反而是汉族的大扩张时期。
  但中国乱世少、太平多,尤其饱受诟病的明清两朝,这就导致个人的价值难以最大化,很多依靠极富天赋的天才完成的发明和探索变得极其缺乏。如何把个人从群体中解放出来,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很大的难题。我们的传统是讨论一切问题都要从群体的角度出发,任何人对任何事的看法、态度往往也是群体的。个人一旦离开群体就是背离,就是大逆不道。所以,中国文化的典型特征就是缺乏冒险性,人一定要躲在群体中才有安全感。那当需要一两个人带动社会或科技转变时,就落了后。

  蒋勋在书中花了最大的篇幅,是注解诗经是《氓》,也确实,作者让它成了我最喜欢的一首:

  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。匪来贸丝,来即我谋。送子涉淇,至于顿丘。
  匪我愆期,子无良媒。将子无怒,秋以为期。
  乘彼垝垣,以望复关。不见复关,泣涕涟涟。既见复关,载笑载言。
  尔卜尔筮,体无咎言。以尔车来,以我贿迁。
  桑之未落,其叶沃若。于嗟鸠兮,无食桑葚!于嗟女兮,无与士耽!
  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。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
  桑之落矣,其黄而陨。自我徂尔,三岁食贫。淇水汤汤,渐车帷裳。
  女也不爽,士贰其行。士也罔极,二三其德。
  三岁为妇,靡室劳矣。夙兴夜寐,靡有朝矣。言既遂矣,至于暴矣。
  兄弟不知,咥其笑矣。静言思之,躬自悼矣。
  及尔偕老,老使我怨。淇则有岸,隰则有泮。总角之宴,言笑晏晏。
  信誓旦旦,不思其反。反是不思,亦已焉哉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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